祈月

熊猫

2020/10/11321 浏览综合

「…啊！」

一道突其而来的细小惊叫声打破了似乎已经持续了不知多久的沉寂。在彷彿连空气中的灰尘都停了下来的凝止中，柱上的青蓝色宝珠发出的微弱光芒映出了角落一张小小的床上蓦然直起上身的娇小身影。

「是梦么…不，说不定是主人真的回来了！」

从床上一弹而起的是个看来约莫七八岁大的小女孩，她身上那套似乎于她而言长大了些的白色大袖罗衫与红色长裙虽然让她的动作显得有些笨拙，却丝毫无碍于她啪嗒啪嗒的以令人惊讶的速度奔跑。

拖着两条白色长袖的小小身影匆匆奔过沿路只有两旁方柱上黯淡的青蓝色珠光映照的山岩通道，似乎对这个奇异的处所再熟悉不过的小女孩跑过一个又一个的洞窟房间，打开一道又一道厚重的石门，然而她随着她脸上的兴奋之情逐渐消褪，她在通道与洞窟之间奔行的步伐逐渐慢了下来，最后终于在一处中央摆着青铜圆鼎的宽阔大厅里停下了脚步，颓丧的以失望的眼神望着在鼎中燃烧的明亮火焰。

「所以那只是个梦…主人还是没有回来，这里依然只有金穗儿一个人而已…」垂下双肩的小女孩眨了眨大眼睛，吸了一下鼻子，然后象是要把眼眶上的泪水甩掉般用力摇了摇头。

「…也好，这一觉我睡得够久了。记得主人经常笑着说，即使在猫精里面我也算是特别能睡的，我可不能因为偷懒错过了主人回来的时候，还是起来认真帮主人看管洞府吧。」

像是说给自己听一般的，在话语中自称金穗儿的小女孩振作起精神，就着鼎中火焰的光整理一下前缘垂着金色条纹的两侧鬓发与身上的衣着之后，拱手垂袖而立的她低头思考了一会儿，似乎还拿不定主意接下来要做些什么。

「嗯…记不得这回我睡了多久，也不知外面变成什么样子了，还是先出去瞧瞧吧。」

金穗儿绕过铜鼎往前走去，来到一面比有她六七倍高的巨大石门之前。她伸出一对小手抵在石门上，嘴里低声唸诵咒语般的语句，那两扇看来坚不可撼的石门就突然如活物般毫无声息的朝两侧分了开来，现出了门外与这洞穴截然不同的光景。

金穗儿缓步走出建在山岩之中的雄伟楼门，穿过一片如烟云般弥漫在周围的浓重雾气，往前来到一片平坦的粗糙石地上。由此方能看出这奇特的处所似乎位在一处被山壁包围的深谷里，触目皆是垂直高耸的光秃岩壁，而在看来已被夜色笼罩的荒凉山谷之中，只留下一方仰头方能看见的天空，此刻在那里高悬着一轮有如玉盘般的皎洁明月，周围环绕着在天河中闪烁的无数繁星。

凝视着天空的金穗儿口里唸唸有词，长袖中的两手十指似乎在掐算什么般的不住动着，片刻之后她才缓缓呼了口气，带点惊叹的自言自语着。

「看来我这一睡就睡了五十多年，现在已经是己未年了，而今天正好是八月十五，马上就是亥时…也就是说，今晚就是中秋夜…」

金穗儿象是想起什么往事般痴痴的仰望着明月，然后不自禁的叹了一口气。

「记得主人离开前最后一次带我下山去玩，也是中秋夜的时候…」

虽然时刻已经算是深夜，但上下到处挂着无数点着红烛的灯笼，却将汉阳的几条大街映照得有如白昼。自古以来民间便有在中秋夜赏月夜游的习俗，而这座远近驰名的古城有黄鹤楼与月湖两大名胜，更给了城中居民在这天出外热闹一晚的好理由。

也因此平常早该归于寂静的街道上此刻却挤满了人潮，各种店铺摊贩也为了做生意而在这一天特别营业到半夜，四下都沉浸在欢乐的过节气氛中，没人注意到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夹杂着一个怯生生的娇小身影。

金穗儿个性胆怯怕生，向来不喜欢喧嚣嘈杂，置身于这样的人群之中是她平常避之唯恐不及之事，但她还是来了。中秋夜这个特别的时刻让她克服了心中的恐惧，为了寻找那一丝深藏心中的眷恋而再次来到汉阳这个与她的命运有着太多交缠的旧地。

她依稀记得脑海中留着的最初的记忆。自己在汉阳城门外被一群野犬围住咬成重伤时，是心怀怜悯的主人将奄奄一息的自己从鬼门关救了回来，他为了替自己续命而分享的那一点元丹，让自己摆脱了原本注定一世只能当四脚**的宿命，一跃成了有上百年修为的猫精。而在她化为人形之后，原本尾巴上天生的两缕金黄色条纹变成了两鬓的金发，主人因为此缘给她取了「金穗儿」的小名，并特别允许她在自己位于大别山的洞府住下。生性淡漠的他并未为这救命之恩要求什么回报，而对于前半生过着担心受怕的野猫生活的金穗儿来说，作梦也想不到可以得到一个栖身之所与和善的主人，于是她满怀感激的自愿留下来担任侍婢，陪在他身边并帮忙打理洞府里的一切。

洞府里日月不知年的悠然生活并不特别有趣，但有足够的时间让金穗儿慢慢习惯成为人的生活方式，虽然她始终有点笨手笨脚，整理那些不知从何时起任意摆放而堆积如山的书籍与小东西时经常弄得人仰马翻，但主人只会赶来瞧瞧她有没有受伤，然后微笑着摸摸她的头而已。曾经是猫的金穗儿十分习惯这种平淡的日子，也很喜欢默默无语的陪在很少说话的主人身边，平静的享受时光的流逝。

如此一成不变的生活只有在主人偶尔兴致一来，带着金穗儿出门时才会略有改变，而汉阳似乎是并不喜欢远离洞府的他的首选。在金穗儿已经记不太清楚的漫长时光中，跟着主人去汉阳也不过只有两三次，而每次去的时候那里的模样似乎都与上次有些差异，不过她并不特别在意这个，重要的是主人总能找到好吃的糕饼店，买一堆和她一起坐在波光粼粼的河岸边边看着过往行人边吃。

对金穗儿来说，那段时光或许就是她最幸福的一段日子。然而这样的生活还是有结束的时候，记忆中主人最后一次带她来汉阳也是在这样的中秋夜里，街上依然灯火明亮、行人熙攘，主人望着在身旁开心吃着糕饼的金穗儿，似乎沉思良久之后才终于说出了那段话。

「…天下将有大乱，倾天的巨恶不久之后会席卷人世，人世的兴覆系于一线，然而这也是我们等待已久的时机，可以扭转太古以来的定局…所以不论成败我都得去一趟。金穗儿，我这次远行可能要花上一些时间，在我回来之前，就由你帮我看守洞府吧。」

这是她记得自己听主人说的最后一段话。返回洞府后，他没说一句道别就悄悄的在某个夜晚离开了，留下惘然若失的金穗儿在空荡荡的洞府里开始尝试习惯自己一个人的生活。失去了唯一能互相陪伴的对象，她重回还是猫的时候的习惯，用漫长的睡眠来度过遥遥无期的等待。虽然她每隔数十年会醒来一次，但每次等着她的都只有遍寻整个洞府之后的失望。

这应该是金穗儿第四次醒来了，而这回正巧是中秋时分，仰望明月的她再也忍不住满心失落与思念之情，终于鼓起勇气一个人回到故地，尝试寻找许久之前与主人一起留下的早已消失的足迹。然而在没有主人带领的此刻，再次变得十分陌生的汉阳街头令她不知所措，如果不是那个没走好路的红衣小女孩，茫然伫立在街头的她可能一直在那里站下去。

「…啊呀！」

当年纪与自己相仿的小女孩发出一声惊呼跌在自己身上时，金穗儿才回过神来。一名像是小女孩父亲的中年男子赶忙从后面拉起那小女孩，他望着金穗儿脸上露出了歉意。

「…小妹子，真是过意不去。我家这馋鬼小春只顾着边走边吃饼，前面就一点都不顾了。妳没受伤吧？」

「…不用在意，我没事。」

金穗儿的目光从自己衣服上沾的饼屑移到小女孩手上拿着的吃了一半的糕饼，那是个圆滚滚的金黄色糕饼，里面似乎还夹了丰富的三色内馅，许久没吃过糕饼的她不自禁的吞了一口口水。

「冒…冒昧请问一下，小春妹子手里拿的是…什么糕饼？在哪…哪里有得买？」

已经许久没和别人说过话的金穗儿因为怕生之故话说得结结巴巴，所幸中年男子的爽朗一笑缓和了她的紧张情绪。

「这个吗？小妹子挺有眼光，这是城西的糕饼名铺金华轩为了这次中秋特制的节庆点心，称之为『月饼』。妳也有兴趣么？」中年男子指了指大致的方向。「这时节路上人很多，如果妳不熟悉汉阳城城内街巷的话，就由我领妳过去如何？」

露齿而笑的中年男子让金穗儿想起了主人那虽然平淡却温暖的笑容。忍不住湿了眼眶的她赶忙点了两下头，不让对方看到自己失态的模样。

「…呵呵，我明白啦。那就跟我来吧，记得靠屋舍边走，别被那边过来的人潮给冲散了。小春，别再顾着吃饼啦！」

挥手道别中年男子和小春之后，金穗儿转向挂着「金华轩」招牌的糕饼铺。她模糊的记得最后一次与主人来时似乎听过这名字，但她不记得是否见过眼前这幢屋子。下了决心的她带些不安的走到柜台前，后头像是店员的中年女子马上就注意到了这个衣着奇特的小女孩。

「这位小妹子，妳的穿着还真是有古风呐。可是要来买糕饼么？敝店金华轩是汉阳老铺，天下美味应有尽有，想买些什么就告诉郑嫂吧。」

金穗儿揣了揣怀里，衣袋里还有一些之前主人留下做为零用的碎金子，她拿出一块约末半钱重的碎金放在柜台上。

「我…我想买你们特制的『月饼』，这块碎金子够么？」

「岂止是够而已，这可以买十几个了。小妹子，可是主人差遣妳来买的吧？」看到金穗儿拿出碎金子的郑嫂并未掩饰脸上的惊讶之情，似是把她当成了城内哪个富豪之家的使婢。「我这就用油纸绳子帮妳打包起来。小妹子，这应景的月饼有个吉祥话，叫做『月圆饼也圆，人圆喜团圆』，妳可得记住了回去说，好好讨主人开心，说不定就会慷慨的赏赐妳一番。」

郑嫂没想到自己的一番好心提醒提起了不该提的事，让一直强压着情绪的金穗儿再也无法忍住难过，两道眼泪就像断线的珍珠般从脸上扑簌簌的落了下来。

「…小妹子，妳怎么啦？是郑嫂说错了什么么？」摸不着头脑的郑嫂在不知如何是好之际，突然想起了安抚小孩子的不二法门，于是随手拿起竹篮里的一个月饼递给金穗儿。「不管有什么不愉快的事，就先吃个月饼开开心吧，郑嫂请客！」

金穗儿在泪眼朦胧中接过了那颗黄澄澄的月饼，扑鼻的饼香让她忍不住马上咬了一口，酥脆香软的饼皮与浓郁滑润的桂花枣泥馅在嘴里调和成无上的美味，化成一股从心里升起的温暖，让她想起了许久以前与主人坐在一起吃糕饼时的感觉。